引子:游子吟
笔者1983年生于湖北省恩施州建始县,土家族。
每每回忆小学时老师教的民歌:《龙船调》《黄四姐》《一口堰》《六口茶》......难掩胸中激荡。
腾龙洞鬼斧神工、恩施大峡谷雄奇壮阔、黄金洞历史壯歌、神农溪惊涛拍岸、大水井百年兴衰、土司城沧海桑田、清江畔情愫婉转、景阳关金戈铁马、梭布垭龙宫探秘、齐岳山荡气回肠.......笔者少年时期已欣赏到了这些美景,至今仍心驰神往。
恩施人生于歌谣中,长于山水间,性情多有仁有智、铁骨柔情、敦厚爽朗,举铜鼓、跳撒叶儿嗬、贺摆手舞、承玉露茶、摘利川红、传西兰卡普......
幸生于斯长于斯,与家乡同岁,遂寄情于童年之景,于2023年劳动节成文,献礼恩施州建州40周年庆。
写给爷爷的散文歌
故乡的明月照着我 一路豪放一路歌
“吾父早年丧父、幼年丧母,受先祖母教诲自强自立以煤谋生,刻苦上进,以煤为业创办煤矿;恪尽职守、舍己救人,屡评劳模、赴京观礼,成为吾父一生最大之荣光。晚年妻病退居回家照顾,以家为职为重,含辛茹苦,一世堪为儿女之慈父师表。”这是长辈们为爷爷设立的碑文。
本文的“爷爷”是我的外公,土家族。因坚持男女无别,子女求学无异,后代及孙儿不分姓,不分内外,所以孙辈都称呼他“爷爷”。
我常常问长辈,爷爷在你们眼里是什么样的人?长辈们都记得,每年爷爷远行上矿前,家人会为他准备很多可以长期储存的食物,爷爷推辞不了,就会带上,结果过年期间归来,几乎没有动。吃饭的时候,他会组织唱歌和讲故事比赛,爷爷是唱的最好听的,却输的最多,输了就给四个子女喂好吃的,自己舍不得吃。
大舅说:“爸爸很强壮,又非常坚强。他经常对我说,‘老大,你要记住:你爷爷被土匪所害,如果没有解放军进我们州,也就没有他后来的故事,也不会有我们。’”
妈妈说:“爸爸特别聪明,学习能力超强,记忆力惊人,唱歌特别好听。”
小姨说:“爸爸每年回来都会带我们做游戏,教我们唱歌跳舞,让我们学会苦中作乐,想方设法让我们通过玩耍获得一分钱和一个水果糖的奖励,给了我们很多温暖的回忆。”
小舅说:“不止是温暖,他为了照顾妈妈提前退休,晚年的时候脚烫伤了,但是担心养病的妈妈,不肯去住院。他很刚强,弥留之际反复叮嘱我们的一句话是要好好照顾妈妈。”
松涛和竹林中的家
那一年,我4岁。童年时光是无忧无虑的,天是透亮的蓝,雨水是微微的甜,我常待在爷爷身边。爷爷的家,在一个平缓的山坡下,山坡上松涛阵阵,房子后面竹林声声,家对面是一片松林,家旁有一颗大树藤,远处就是李子林,另一边是个小水潭和魔芋田,魔芋田旁蜿蜒的小路是我经常走的路。
爷爷的家,是一栋两层的石头房子,墙由石头垒砌,屋脊上两支牛角仰望着天,不知道是倔强还是在表达某种期盼。我小时候喜欢站在院坝里,视线越过屋顶远眺后山。
二楼有一间脚下透风的书房,一扇小小的窗户,一张干净的书桌。我很多书是在这间书房读的,从书房的窗望出去,松林和竹林好像要流淌向远方。现在,我的书房也布置成这样。
屋旁有一架葡萄,寒暑假爷爷会给我们讲故事,在那里,我们度过了最快乐的童年时光。
爷爷唱歌很好听,他会在红薯田翻红薯叶子时轻声哼唱,这时候我觉得他的歌声会从斜坡爬上去。劳动的时候,爷爷经常会赤膊,他很瘦,肩膀棱角分明,和哼唱的悠扬旋律一点都不搭。那时,他会教我民族歌谣,有一些,我现在还记得。
杏树下的猫与狗
那一年,我8岁。爷爷养了一条黑狗,壮壮的,养了一只花猫,很灵活。院坝边中间有一颗大杏树,每当初升的阳光透过后山的松林,和着点点竹枝的清香洒在院坝的时候,我就唱着爷爷教的歌,在杏树下给大黑抓虱子,花猫在杏树上惬意的伸着懒腰,一会儿看看我和大黑,一会儿从树叶里看远方。
当大黑“呲溜”一声逃走,花猫突然立起来,我就知道爷爷挑水回来了。爷爷进了院子会先对着我“哈哈”一笑, 然后从家里搬出一把藤椅,放在阳光里,坐定了伸出一只手对花猫说:“来,爷爷抱”。那只从来不理我的花猫就会“喵呜”一声窜下来,乖乖蜷缩在爷爷怀里,爷爷会慢慢的抚摸它,哼着一些旋律。爷爷的手指骨节很大,手背的青筋蟠龙一般,左手小臂有一道划伤,大臂和肩膀隆起,大概就是花猫喜欢的安全感。爷爷这时会微微的笑,脸颊会呈现出刀锋一样的凹槽,眼角眯起来时拉出来两道交叉的鱼尾纹。
这一幕,大黑是不敢享受的,连接近也做不到,因为这是一只很淘气的大狗,刚来我们家时喜欢追逐小动物,导致一只母鸡慌乱中淹死在水潭里。后来大黑被爷爷扔了一个标准背摔,还被按着头让它道歉。那天我是见证人,大黑的声音响彻云霄,传到松林之外....…
有一天,我在落日余晖中问爷爷,为什么对猫和狗不一样呢?爷爷灿然一笑:“哈哈,你记住,猫是女娃儿,要给她宽容和自由,狗是男娃儿,要教他规矩和担当。”我似懂非懂。
自行车走过长长的路
那一年,我12岁。小学毕业,勉强学会骑自行车,表哥军哥买了一辆很漂亮的蓝白相间的自行车。我去他家玩,看他加装电筒等各种配件,后来,我软磨硬泡将这辆自行车借走骑了回来。
爷爷在魔芋田忙碌,抬头看见我,问了一句:“谁的自行车?”
我答:“表哥的。”
“哦,早点还。”
话音未落,自行车倒在地上,“哗啦啦”一阵响,把手在院坝中间拉出了长长的印痕。爷爷停下手里的农活,从家里拿出一个湿帕子,扶起自行车,细细擦着车把手,对我说:“去还了。”
我答:“不会再摔了,您放心。”
爷爷说:“我说,马上去还给军哥!”
我答:“为什么?军哥都答应了。”
爷爷抓着自行车,凑过来大声且严肃地对我重复了一遍:“现在,喊你还回去,而且,路上不准骑,给我推过去,递到你军哥手里时好好说一声‘谢谢’,听清楚了没有?”
水潭旁睡觉的大黑在爷爷嗓门提高的一瞬间,“噌”一下跑到竹林躲了起来,露出一只眼睛盯着我们。我推着自行车走向大路,转一个弯过了李子林,爷爷看不见我了,依然不敢骑上去,乖乖推回去还给了表哥。
没多久,妈妈给我买了我人生中第一辆自行车。中学时代,我经常周五下午背着书包骑着它从县城回到爷爷家,周日再骑回学校。我记得,出县城是烟墩山,山顶还保存着烽火台,骑过这段雄伟的山岩是一条婉约的小河,沿着小河骑过绵延的稻田,再过一个山坡,是以前的农场。记忆中油菜田最好看的时候是四月初,有青有黄,还有一些粉红、粉白,有一种年轮延续的美感。
经过油菜田,穿过一个小镇,一座古老的拱桥出现在眼前,骑上拱桥能看到小河从远处的山涧渐渐拉长,像歌唱着一样流淌到县城边,拱桥通往一条笔直的水泥小路,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小山脚下。山里的土公路蜿蜒曲折,再往里骑,炊烟阵阵,松林、竹林渐渐出现,那就是真的近了。等看到玉米田、魔芋田,听到大黑狗“呼呼奔来的声音。拉着大黑,推着车,爷爷的“哈哈”声也传来了...…
我的每一个周末和寒暑都是这样过来的。高二的时候,我觉得自行车旧了,和妈妈商量想换,妈妈说:“这车要爱惜,买车的钱是爷爷给的,他不让我告诉你。”
凤凰山,涅槃
那一年,我18岁。大一寒假时,爷爷在凤凰山旁的医院养病,我去看他,那天天气很好,爷爷也很精神,兴致非常高,带着我在森林公园走了很久很久。
我记得,那天爷爷的后背依然很直,肩膀很宽,走路很稳健。森林公园进去以后向右走,沿着溪流、石桥、松林、花圃一步一步走,一圈两公里多一点,我不记得一共走了多少圈。我兴奋地说了很多对自己未来的规划,而爷爷说话不多,常常带着笑意看着我。后来,我看见爷爷确实累了,提议回去。公园斜对面小卖店门口有一块大石头,我让爷爷坐着,我去买水。从小卖店出来,我看见大滴大滴的汗珠从爷爷额头掉下来,爷爷微笑着看着我走近,慢慢的表情严肃起来。我递水给爷爷时,爷爷抓着我的左手大臂用力捏了捏,对我讲了一句话,我一愣,没有回答,当时也不知道如何回答,以为下次回来就能回答,没想到这句话成为爷爷留给我的最后一问。
开学后半个月,爷爷离开人世。在人生最痛苦的与病魔抗争的阶段,无论是我,还是朝夕在侧的长辈们没有听到他一句呻吟,没有见过他佝偻过身体。
多少次梦回童年的葡萄架旁,傍晚,一个老人,一群小孩,夏天还伴有将熟未熟葡萄的清香。爷爷从不讲大道理,他最喜欢讲当年在矿山看的书,听过的慰问团的评书和表演,一字一句都讲得绘声绘色,声情并茂,引来一阵阵欢声笑语,这是我和弟弟妹妹们最幸福的启蒙教育。
我记得,那颗大树藤上弟弟妹妹们被爷爷推着荡秋千时的欢声笑语。
我记得,被水泥覆盖的院坝下,当初自行车划出印记的准确位置。
我记得,已铺平的院坝中,大圈椅陪着爷爷一起留下脚印的地点在哪里。
我记得,“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......我手持钢鞭将你打。”此时爷爷站得挺直,食指指向斜上方天空。
我记得,爷爷唱过的《薛丁山征西》《赵子龙单骑救主》《宋史本传》《薛仁贵征东》《三打白骨精》。
我记得,爷爷常常在我们入睡前讲辛弃疾。这时,夜已深,睡眼惺忪的我听到您讲完后悠悠然一声长叹,我就在这样缠绵的叹息中进入梦乡。
......
爷爷,我更记得,那一天,您在凤凰山下留给我的最后一句是:“老大,你知道我一直对孙儿不分姓,不分内外,不区别对待男女,你这个身板,这个学校,以后真要在办公室舞文弄墨一生吗?解放军毕竟报过你爷爷我的杀父之仇,你是老大,毕业后,你也去为国家扛几年枪吧?”
当时我没有回答,后来我献出了整个青春,回答了您。
此生若能及爷爷十分之一,百折不悔!
作者简介:
万全,土家族,湖北省建始人。四川恒和信律师事务所联席合伙人、成都市高新刑事法律服务创新中心委员。本科毕业于中南财经政法大学,研究生毕业于四川大学法学院。曾从事公安工作十一年,干过特警,奋战于刑侦一线,共获八次各类表彰。